绿蚁新醅酒，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，能饮一杯无？”，每当读到白居易《问刘十九》这首诗，体会着冬日里炉火熊熊、温暖如春的意境，就会想起业师甘济群。
那时，甘济群老师是上海广慈医院（现改名为瑞金医院）中医高级顾问，他的门诊不对外开放，诊治对象是社会各界名流。同样是个北风呼啸的寒冬，在繁忙诊务结束后，室外天色已昏暗，室内炉火把水壶烧得嘶嘶作响。他余兴未了，一边喝着我沏的茶，一边和我谈起开膏方的诀窍。当时的形势不流行开膏方，我想也许是严冬勾起他旧时在自己的诊所开膏方的情景。他告诉我，应用膏方主要是达到调理身体的作用，而要开好膏方须用好“三头”，即心头（上海俗称方言）、舌头、笔头，并作诠释。
心头，就是心里要有病人。古时称医生为“仁医”，仁者爱人，要怜悯患者的病疾痛苦。旧时社会上有些医生，会把病人的疾病说得吓人，产生的效果要么是病好了，病人觉得医生的医术高明；要么是治坏了，怪疾病太严重，与医者无关。甚至为了虚名实利，在病人面前诋毁其他医生。所以他对我的要求是绝对不能在病人面前评论其他医生，对人要实在。对于老师的金玉良言，终生牢记，虽然我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，但对危重病人除了竭我所能外，总想给病人一丝温暖及鼓励，增强他们与疾病作斗争的信心，并牢记绝不在患者面前评论其他同行。有德必须要有艺，他觉得作为一个中医内科医生，除了搞好自己本科外，妇科和儿科就毋庸说了，对外科虽则不会动刀，伤科不会接筋续骨，但要会开内服方，要懂得针灸，这样才是真正全面的内科医生。膏方虽以调理身体为主，但必须建立在上述基础上，才能开好膏方。年少的我很听话，老师这样要求，我就按照他说的做，我轻理学、重临床的举动也由此而来。在班上的同学中，数我调动次数多，而且跨跃幅度大，经历是坎坷的，但使我在不同的地区方域，亦或在基层、大医院、小医院不同的环境中，碰到了不同疾病和疑难杂症及时令瘟疫，实践中增长了见识，锻炼了胆魄。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一根针一把草的运动中，由于某些原因，我担任了医院普及针灸知识的授课人，并指导医院同仁针灸实习。心头始终想着，要不断地提高业务水平，才能更好地为病患排忧解难。心有所系，莫论人非，是为德行合一。
舌头。古人云，望而知之谓之神，闻而知之谓之圣，问而知之谓之工，切而知之谓之巧。老师说望、闻、问、切是中医的诊断方法，其中望诊是至高境界。他教我，病人进门，眼睛一瞥，就要对他身体情况大致了解，同时也对在候诊病人不经意一睹，也许会从这个病人的细微动作中了解他的病况实质。老师的一瞥一睹之道，使我在75岁以前，如果在马路上遇到多年曾找我看过病的人，马上会认出来，但从不记别人的姓氏，就是多年的邻居，搬家时会告诉我，经常听到我叫她各种姓，一次都没有叫正确。闻，是门里面一个耳朵，主要还是听，所以在患者就诊时，经常会与其聊几句，听语言、声音、呼吸，特别对咳嗽病人就诊，经常要请咳嗽几声，依此辩证。而切脉是门很辛苦的事，是医者心灵与患者心灵的交勾所得，这一切要用舌头把这三者结合。舌头就是医者用语言，经望闻问切四诊所得的统一，抓住患者的主症，在这基础上得出理、法、方、药的结果。我勤于临床实践，老师的话，也在临床上得到印证。记得曾看过一位女性腹泻患者，自述在肠道门诊就诊数月，时好时坏，所以改看中医。如果按照“腹泻”来辩证，属于中焦脾胃病，所谓初病在经、久病在络；初病为实，久病为虚。但我观察到患者面额的左侧有一枚红丝蟹爪（西医称为蜘蛛痣），就问她有没有肝炎病史，她说有，就请她躺在诊察床上，检查发现她腹大如瓮、脉络怒张、脐心突起，这是典型的鼓胀病，再加上她所谓的“腹泻”，实质中医描述为“便如鸭溏”，所谓的“腹泻”已提示预后不良（西医诊断应为肝硬化腹水）。如果一开始，她对初诊医生说，有腹胀、小便少、大便泄泻等症状的话（应该她都具备这些症状的），第一个接诊的医生绝不会误诊。因此，如何以心神的灵巧，舌头的表达，望闻问切中捕捉到诊断疾病的关键信息，确需下番苦心，厚积薄发。
笔头。老师说，膏方费用贵，而且服药时间长，所以在开膏方时，要根据年龄不同开方，一般来说，小儿着重后天调理，而年长者重视先天调理，且根据性别不同，女性着重血份调理，男性着重气份调理，并告诉我打底的基本方。他还告诉我，膏方前要先用开路药，开路药着重两方面，一是清理体内废物，着重点诊察舌苔；二用投石问路法，着重点在观察病者的体质。老师认为，开好一张膏方，除了明医理，还要深厚的文笔基础，他看到我上课的教材是一本簿簿的《医古文讲义》，让我购买《古文观止》自学。读《古文观止》，特别欣赏陶渊明的文章，佩服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，向往桃花源式生活。志感“元亮桃源记，澄怀寄此中。千秋长向往，俗世总难融”，所以比较淡泊名利。另外，中医讲究“背”的功夫，让我加强音韵学，这样以歌诀形式背诵，会加强记忆能力。老中医习惯用毛笔书写，但解放后必须用硬笔书写。说实话，他拿钢笔的姿势笨拙，哪有我灵巧，但他书写的文字颇似赵孟頫的味道，遒丽雅美。他告诉我，膏方书写字迹是一张膏方的门面，他开出的膏方处方，曾使军阀孙传方的副官赞叹不已。他实在看不惯我抄方的“灵巧”，速度之快，潦草得让人认不出，所以经常要我把写得潦草的字涂抹重写。受了他的影响，我买了本柳公权的《玄秘塔》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临摹。我同学的字比我更差，写出的每个字都留有一个小小的老鼠尾巴，活像小瘪三，受我的影响，她也临摹《玄秘塔》帖，通过练字，她的钢笔字总算可以入目了。笔头的功夫可能传神，此时无心胜有心，至今我都不忘老师教诲，不断从书中悟道。
一生老师无数，重要的三位——朱培玉老师、甘济群老师、詹阳春老师。而甘济群老师是最重要的一位，是他传授岐黄之术，立德修身之路，谨以此文纪念甘师。
甘师永垂不朽！
曹美莹写于2024年8月9日
曹奶奶医术高明且医者仁心，大爱也！感恩遇见您